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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章:惆悵有誰知 (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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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章:惆悵有誰知

阿念來華音殿找顓頊時,顓頊不在。

阿念看到了正用歸墟水眼裏的水泡手的小六,阿念沖上來就掀翻了盆子。

小六往後一靠,兩條腿搭在案上,毫不在意地看著阿念,笑得吊兒郎當。

阿念盯著他,從頭看到腳,再從腳看到頭,想看出這個死無賴有什麽好。昨夜,她去找父王告狀,把小六的惡形惡狀仔細述說了一番,父王卻說小六沒有想過傷害她,讓她不要再找小六的麻煩。她委屈不過,把小六亂摸她的事情抽抽噎噎地告訴了父王,本以為父王會大怒,沒想到父王不僅沒有生氣,反而好似有一絲古怪的笑意,父王安慰她,“等過一段日子,父王會宣布一件事情,你就不會介意了。”

阿念從父王的宮殿裏出來時,滿腦子都是父王的話,過一段日子就不介意了,一個女人怎麽才會不介意一個男人摸了她?那自然是……那個男人變成了她的夫君。

阿念覺得自己要瘋了!告訴自己不可能,絕不可能!可是那是父王,是壓根兒不在乎門第血統出身,大力提拔貧寒子弟和低賤妖族,一意孤行的俊帝。父王自登基以來沒有立過王後,聽說當年幾乎和整個高辛朝堂對抗,沒有從尊貴的高辛四部中選擇王妃,反而把在小山村裏做苦役的母親娶回宮,那麽現如今,也很有可能讓她嫁給一個微賤出身的平民。

阿念左思右想了一夜,急匆匆地來找顓頊,想讓哥哥幫她拿個主意,沒找到顓頊,卻看到了小六。

小六什麽時候住進了華音殿?為什麽她什麽都不知道?為什麽顓頊會允許小六和他住一個殿?難道顓頊也知道父王想……是了是了!顓頊哥哥向來很敬佩父王,很聽父王的話,如果父王想……顓頊哥哥肯定也支持了。

阿念盯著小六,臉上的表情變化莫測,一會兒咬牙切齒,一會兒泫然欲泣。小六歪頭打量著她,十分不解,這姑娘今天怎麽了?

小六對阿念揮揮手,“餵,你沒事吧?”

阿念雙手捏成拳頭,吼著說:“我很有事!”

小六盯著她的拳頭說:“你別動手,今日你要動手,我就還手了。”

阿念暴躁地在庭院內來回走,邊走邊思量對策,現在就打死小六?可看看四周,侍從們就在附近,還有個古怪的男人隱匿在窗後。以父王和顓頊哥哥的精明,在這宮裏,她是不可能有下毒手的機會了。

阿念一屁股坐在了小六的面前,惡狠狠地說:“我告訴你,我絕不會嫁給你!你如果娶了我,我會天天和你打架!讓你天天沒好日子過!遲早把你打死!”

小六滿頭霧水,“我也沒想過娶你!”

阿念大喜,“真的?”

“當然!”

“我可是王姬!”

“就因為你是王姬,我才不要你!”

阿念有點繞不清楚小六的這句話,但只要小六說絕不娶她就行,阿念說:“那你努力表現得差一點,讓父王看不上你,最好討厭你。只要你好好表現,我就原諒你,以後再不找你麻煩。”

小六笑道:“好,我保證讓你父王不會把你嫁給我。”

“你發誓?”

小六毫不猶豫地舉起手,信誓旦旦地說:“我發誓,絕不讓俊帝陛下把王姬嫁給我,否則天打五雷轟!”

阿念徹底放心了,她看看四周,見沒有人接近她們,壓低了聲音對小六說:“過十幾日,就是小祝融舉行的秋賽,這個比賽每十年一次,通過比賽讓大荒內的年輕人有機會交流,也有選拔人才的意思。到時,大荒內的氏族都會到,父王這麽器重你,肯定會派你去看看,讓你多認識一些人。到時,我也去,我配合你,一定能讓父王對你失望。”

小六倒有些意外,阿念不愧是王族子弟,看似天真糊塗,可從小的耳濡目染讓她對大荒內的局勢很敏銳,清楚地知道各大氏族派去參加秋賽的子弟必定是家族的中堅力量,甚至會成為下一任的族長。如果把這些人得罪了,那麽不管多麽有才華,將來都會舉步維艱,俊帝自然不會對這樣的人委以重任。阿念沒有選擇和俊帝直接對抗去反抗可能的命運,反而采用了表面順從、暗中釜底抽薪的策略。

小六打量著阿念點點頭,“你很聰慧,只是欠缺一些磨難,有了磨難才有磨煉,有了磨煉才能成器。”可阿念一不需要爭權奪勢,二不需要為生活掙紮,要成器幹什麽呢?小六忍不住自嘲地笑。

阿念警惕地瞪著小六,“你不要喜歡我!”

小六立即說:“我不會喜歡你!”

阿念哼了一聲,“就這麽說定了。萬一父王不派你去,我也會幫你爭取,反正不要忘記你的誓言!”

十七一直站在窗下的陰影處,回避著阿念,看阿念離開後,走過來,問小六:“你真要去小祝融的秋賽?”

小六點了下頭,“顓頊肯定會去,我想陪他去轉一圈,畢竟等父王昭告天下我的身份後,很多事情會變得完全不一樣,趁著還自在,多玩玩吧!”

“你和顓頊的感情很深?”

小六道:“我沒有思考過感情深不深,反正小時候吵架、打架,高興了叫他一聲哥哥,不高興了就直接叫顓頊,一起玩、一起笑、一個鍋裏吃飯、一個被窩裏睡覺。看到他受傷,我會恨不得傷在自己身上,聽到他被人瞧不起,我會難受得忘了自己的難受。哥哥這些年很不容易,他父母早逝,後來是我娘撫養他,我娘戰死後,他就孤身一人,小小年紀就被他的王叔們逼到高辛,軒轅是他的故土,卻沒有屬於他的力量。他在高辛看上去挺好,一切起居待遇猶如王子,但畢竟是流落異鄉,婢女也可以瞧不起他,認為他仰仗著俊帝的鼻息而活。我們分別了太久,他究竟經歷了什麽我完全不知道,現在我只是想多陪陪他。”

“你願意留在他們身邊嗎?”

“我願意和他們相聚,但我閑散慣了,並不想當什麽高辛的大王姬,可我父王、我外祖父,甚至顓頊的性子……連阿念那麽天真糊塗的人都明白,和他們這種人直接對抗是自討苦吃。”小六嘆口氣,“我不出現還好,現在我出現了,他們絕不會再允許我去當玟小六。我之前一直逃,不僅僅是因為有心結,不想面對他們,還因為我知道,這宮門一旦進來,再出去就難如登天。”

十七凝視著小六,說道:“人不能選擇自己的出身,縱然不願,也只能接受。”

小六對十七苦笑,“你,很覆雜,我,很覆雜,十五年後,究竟會怎麽樣呢?”

十七微微而笑,笑容明凈溫暖,“心若如明月,諸般變化都如浮雲遮月,再紛擾晦暗,最終都會浮雲散、明月出。”

小六笑指著自己的心,半真半假地說:“奈何妾心如墨染,若君心有明月,望君能常使明月向妾心。”

顓頊走了進來,“在說什麽?聽說阿念來過?她有刁難你嗎?”

小六笑得很詭異,“沒有為難我,我們談得很好。”

顓頊抱歉地說:“師父已經寫信給爺爺、玉山王母,你也知道你身份很特殊,要等師父和爺爺商量好,最好也征得王母的同意,才好昭告天下。所以師父和我商量後,決定還是先隱瞞你的身份。”

小六哀叫:“王母那老妖婆!還有臭鳥烈陽、傻子阿獙!烈陽會殺了我的!”

顓頊訓斥:“不許亂說!連爺爺都對王母客氣有禮!還有,阿獙已經修煉出人形,現在叫獙君,見了人家禮貌一些。”

小六想起了在玉山時的事,烈陽是一只像鳳凰的瑯鳥妖,人形就像十來歲的童子,不愛化作人形,脾氣非常不好,每次她修煉偷懶時,他就會狠狠地啄她,追得她滿桃林亂逃。阿獙是一只獙獙 妖,還不能幻化人形,但十分聰明,性格很溫順,每次烈陽啄她時,阿獙都會救她。這麽多年不見,阿獙竟然已有人形,烈陽不知道長高沒有。

那時年紀太小,不懂事,總覺得王母和烈陽好壞,可後來她憑借自己的力量一次次躲過死亡活下來時,才明白他們的苦心。流浪時,不是沒有想過回去,也許他們不會嫌棄她是變臉小怪物,可等有了勇氣決定回去時,卻被關進了籠子,被折磨辱罵了三十年後,一身靈力盡失,她知道自己再回不去了,只能繼續流浪。

小六問:“烈陽和獙君他們會來嗎?”

顓頊說:“如果王母告訴他們,他們肯定會立即趕來。”

小六嘆息,“隔著漫長的歲月,重逢讓人期待又害怕。”

顓頊彈了她腦門一下,“幾時酸不溜丟了?師父說晚上和我們一起用晚膳,你的事……我都告訴他了。”

小六垂目不語。

晚上,俊帝來華音殿和小六、顓頊、十七一起用飯。

這一次,小六終於拿出正形,規規矩矩地開始吃飯。可是,當年她就不是個守規矩的主兒,兩百多年過去,曾經學過的那點規矩禮儀早丟得一幹二凈,姿勢十分別扭。

十七在一旁照看著,時不時小聲提醒她一聲,顓頊卻袖手旁觀,笑瞇瞇地等著看小六出醜。

小六不滿地說:“你和小時候一樣,仍然是個壞哥哥。”

顓頊眼中閃過黯然,面上笑容不變,“不欺負你欺負誰啊?”

俊帝笑看了一會兒,說道:“行了,你平時怎麽吃,現在就怎麽吃。”

小六甜甜一笑,“還是父王好。”腰立即垮了,袖子也直接挽了上去。

吃完飯,俊帝對小六說:“今夜月色很好,陪我去走走。”

“嗯。”小六隨著俊帝出了華音殿,向著漪清園走去。

漪清園內有三多:多水、多奇花異草、多珍禽異獸。據說,漪清園曾是上代俊帝最喜歡徘徊流連的地方。小六記得小時候娘也常常帶她來這裏玩,有時候一待大半天,娘看書,她一邊戲水,一邊和鳥獸打架。承恩宮太大了,很多地方小六都沒有去過,就兩個地方最熟:一個是娘居住的梓馨殿,一個就是漪清園。

自從回到承恩宮,小六經常會走到漪清園外,卻一次都沒有進去過。承恩宮早已換了女主人,小六害怕看到一切都變了,會讓她覺得那些遙遠的記憶好像是假的。

小六隨著俊帝在園子裏慢慢地走著,她的鼻子發酸,眼眶漸漸有些濕潤,一切都和記憶中一模一樣,就好似昨天她剛在這裏玩過。

走過題著對聯的亭子,小六突然跑進去,蹲在柱子旁查看,在柱子裏側,刻著兩只畫得歪歪扭扭的絲鷺,小六激動地指著,“爹爹,你看,我的畫還在!”

“還有這個,這個也在!”柱子上有三道劃痕,這是當年小六貼著柱子站好,爹爹比著她的身高,用手指劃下。小六還揚言,她會長啊長,一直長得比爹高,比爹舉著手還高,直到爹再也夠不著,劃不了。

亭子已經翻修了幾次,這些卻被精心保留了下來。

俊帝蹲到柱子旁,微笑地看著柱子上的圖畫,“這可是你的得意之作,你不是特意嚷著要爹永遠保留嗎?還說等學會女紅,要給爹繡個絲鷺的帕子。”

小六猛地伸手抱住了俊帝。即使已經相認,可她依舊沒有回家的感覺,直到現在,她終於覺得她回家了。

小六的眼淚滾滾而落,俊帝輕拍著她的背,沒有勸慰,只是想讓她哭個夠,讓她把漂泊多年受的苦、受的委屈都哭出來。

小六哭啊哭,好似真要把三百年來都憋著的眼淚全流出來,哭到最後,自己都不好意思了,抽抽噎噎地說:“平時,我並不愛哭的。”

俊帝說:“不用不好意思,是我該羞愧,女兒的眼淚是父親的失職。”

小六的眼淚又要下來了,用手帕捂著臉,過了半晌,擡起頭,“我不掉眼淚了。”

小六拽著俊帝站起,她靠著柱子站好,“爹爹,再給我測一次身高。”

俊帝比著她的頭頂,用手指劃了一道刻痕,打趣道:“你長啊長,長了這麽久,還是沒長過爹,爹還是夠得著。”

小六笑著吐吐舌頭,退開幾步,打量著柱子上的刻痕,忽而黯然,“都不知道這是不是我真實的身高,感覺一切都是假的。”即使和顓頊講述時,小六也保持著雲淡風輕的不在乎,就好似她已經完全習慣於變化的外形,習慣於沒有臉,但此刻,她終於流露出了惶恐。

俊帝的手在她的額頭撫摸,漸漸地,小六的額頭中間露出了一個桃花形狀的胎記,俊帝說:“你外形的變幻並不是得了什麽古怪的病,而是你體內有一件稀世神器,叫駐顏花,它能令人留住任何想要的容顏。”

小六困惑地看著俊帝,“神器?不是怪病?是神器讓我容貌隨意變幻?為什麽我體內會封印著神器?”她的眼睛猛然一亮,“那取出神器,我就能露出真實的容貌了!就不會再變來變去了!”

“是的。”

小六喜悅地說:“爹,你幫我取出來吧!我真的憎惡再變化了。我寧可自己是個醜八怪,也不想做個沒有臉的假美人。”

俊帝的手指點在桃花形狀的胎記上,桃花胎記浮現出緋紅的光芒,這是用兩個人的血封印,也必須要兩個人解開,“目前,我沒有辦法幫你取出。但爹和你保證,一定會幫你恢覆真容。”

小六雖然迫不及待地想恢覆真容,可也知道能讓俊帝為難的事情必有原因,她反過來安慰俊帝,“沒有關系,反正都這麽多年了,再等等也沒什麽。”

俊帝凝視了一會兒小六額間的桃花胎記,眼中有隱隱的哀傷。他展手撫過,把胎記隱去。

小六心中的大石落地,又和爹爹消泯了隔閡,整個人變得截然不同。

她嘰嘰喳喳,問著俊帝各種各樣的事情,到後來她甚至大著膽子說:“爹,我能不能不當高辛王姬啊?我不是說不當你女兒,我只是不想做王姬。”

“不行!”

“為什麽不行?”小六已經開始會氣鼓鼓地瞪俊帝了。

“因為你是我女兒,我是高辛俊帝。”

小六立即變了嘴臉,可憐兮兮地拉住俊帝的胳膊,搖來晃去,“可是做王姬好辛苦,吃飯要講究禮儀,出門要講究禮儀,最後連婚事都要成為政治犧牲品,我真的不想做王姬啊!”

俊帝說:“人必知禮而後恥,有禮儀,並不是壞事。至於婚事,你覺得我能把你犧牲給誰?”

小六張口結舌,“我也不知道你會把我犧牲給誰,反正、反正……”

俊帝看著小六,嚴肅地說:“我是俊帝,你是我女兒,你必須是高辛王姬,這是國之禮,明白嗎?”

小六低下了頭,嘟囔:“不明白能行嗎?”

俊帝的手撫著小六的頭,語氣透出悲傷,“我不是一般的父親,我有太多的事情要做,有一國百姓要操心,我不可能像別的父親一樣時時看顧著自己的女兒,守在女兒的身邊保護她。我能給女兒的保護,就是我的威儀,只有你是高辛王姬,才能享有一國威儀,任何人在傷害你前,都必須考慮清楚能否承受帝王之怒。小夭,這是我這個不稱職的父親所唯一能給予你的。不要拒絕,好嗎?”

小六覺得自己的眼淚又要掉下來了,趕緊深吸了口氣,“爹,我願意做王姬。”

俊帝微笑著說:“當王姬也不全是壞事,你至少可以仗勢欺人、蠻橫囂張,看中什麽就搶什麽。”

小六眨巴眼睛,“爹,你確定你在教導女兒?”

俊帝愉悅地笑了起來,眼角有細細的皺紋散開,卻無損他的魅力,“我那麽辛苦地做國君圖什麽呢?自己什麽都不能幹,一是沒時間,二是一旦隨便了,就有禦史來罵你昏君。我要真是個無能的昏君,你反倒做不了什麽,正因為我什麽都不能做,你恰好什麽都可以做。誰叫我是個能君,權勢威儀都夠大,凡事鎮得住呢?”

小六只覺匪夷所思,可又忍不住想大笑,有爹的感覺真是太好了!有個強橫的爹的感覺更是好得沒話說!

那一晚,小六和俊帝坐在亭子的石階上,一直說話。

小六覺得好像有很多很多話要告訴爹,她第一次獵殺老虎,她偷妖蛇蛋,她配制毒藥,她去逛娼妓館,她開醫館……山村裏收留她的胖大娘教會她做飯,她被美麗的舞伎追求,撿她回去當醫師的老木,她撿回去的麻子、串子……簡直有太多的事情、太多的人,她想說出來,讓爹知道。

她想讓爹明白,過去的二百多年,不僅僅是痛苦,還有很多很好玩很快樂的事情,她碰到的人也不都是壞人,還碰到了很多好人。因為這些五顏六色的經歷,她甚至完全無法想象老老實實做王姬的生活,她覺得這本就是她應該過的生活,所以,爹不必難過,更不必自責。

小六記不得後來講了什麽,只記得自己在邊笑邊說,說到後來,她累了,像小時候一樣,趴在爹的膝頭睡著了。

早上,小六像只小貓般,躡著腳尖,慢悠悠地走出屋子,在庭院裏打了幾個轉,懶洋洋地倚靠著花樹,瞇眼看著陽光,幸福地笑。

顓頊和十七坐在廊下在下棋,看到她和花樹人面嬌花兩相映的樣子,十七的心漏跳了幾下。顓頊打趣小六,“你偷吃了魚嗎?”

小六手拉著花枝,“我昨天晚上和爹說了好多話。”

“就你話最多,卻說得好像你每天都沒說話一樣。”

小六撲過去,作勢要掐顓頊的脖子,“我告訴你,別以為我現在沒了靈力就好欺負,惹火了我,我讓你口不能言、手不能動。”

顓頊忙道:“好好好,我在下棋,你別弄亂我的棋子。”

小六低頭看棋盤,發現這個棋盤不是一般的棋盤,而是神族們用的棋盤,據說方寸棋盤就有四野征戰之意,小六說:“我也要玩。”

顓頊哄她,“我好不容易說動十七和我下棋,和他下完這盤就帶你玩。”

小六撅嘴,蹭到十七身邊:“我要下。”

十七果然把手邊的棋盒放到了小六手邊,小六示威地看了顓頊一眼,捏起一枚棋子,左看看、右看看,落在了一個地方,側頭問十七,“這裏好嗎?”

“很好!”卻是顓頊和十七異口同聲,只不過一個滿是嘲諷,一個溫暖平和。

顓頊站了起來,把小六推到他坐的地方,“反正你是成心不讓我和十七下棋,那你和他玩吧!”

小六拍手,“這才像個哥哥嘛!”

小六接著顓頊的棋往下走,照樣是悔棋、臭棋不斷。十七卻很耐心,不管小六做什麽,他都好脾氣地說好。可他也不是敷衍著小六亂下,而是真的在和小六對弈,該吃掉棋子的地方也不留情。只不過吃完了,他會告訴小六如果前幾步她下在哪裏,他就不能吃掉她的棋子。

在顓頊看來,這就好像小孩在滿地打滾、胡攪蠻纏,大人既沒有打他一頓阻止他,也沒縱容他滿足他的要求,而是慢慢地講道理,一遍聽不進去,就講第二遍;兩遍聽不進去,就講第三遍;三遍聽不進去,就講第四遍……

小半個時辰後,顓頊在棋盤上建造的大好江山就被小六給折騰得千瘡百孔。小六不肯再落子,雙手在棋盤上胡亂幾抹,把棋子全打亂了,她宣布:“我贏了!”

顓頊搖頭嘆息,十七看著小六微笑,眼眸中透著纏綿不舍。

小六的心突突幾跳,安靜下來,沈默地看著十七。

十七說:“我要走了。”

小六把玩著棋子不語,十七說:“我一直不放心,但現在看到了,俊帝陛下和顓頊王子待你很好,你在這裏很開心,我必須回去處理自己的事了。”

小六說:“我明白。你什麽時候走?”

“待會兒我去和陛下辭行,我不想讓人知道塗山璟認識你,所以打算晚上離開,去別處略住兩天,再回青丘。”

小六說:“那你去和我爹辭行吧!”

顓頊起身,“我陪你一起去。”

小六坐在庭院裏等著,約摸半個時辰後,十七一個人回來了。

小六問:“我爹說什麽了嗎?”

“問了幾句家裏的事情,沒說什麽特別的話。”

小六道:“現在到天黑還有一段時間,你想做什麽?”

“你想做什麽?”

“什麽都不做,就這麽曬著太陽,聞著花香,吃著零食。”

自從小六說過喜歡吃鴨脖子、雞爪子、鵝掌,華音殿內就隨時都備著。十七拿來裝零食的大盒子,和小六並肩坐在廊下,對著滿庭繁花。

小六挑了個鴨脖子啃起來,“我爹說我的變幻是因為體內藏著一件神器,等他幫我把神器取出來,我就不會再變幻了。你說如果我是個醜八怪,怎麽辦?”

“你不是。”

“如果我是呢?”

“很好。”

“我是醜八怪,你竟然覺得很好?”

“形之美,人人可見,心之美,非眼能看到,我願意獨享。”

小六一下子有些臉熱心跳,十七現在是不開口則已,一開口總能讓她敗退,“我心墨黑墨黑的,哪裏美了?”

“世間事,甲之砒霜,乙之熊掌,全憑個人所感,覺得美就美了。”

小六哈哈大笑,“就如王八對綠豆。”

十七凝視著她微笑,小六笑著笑著,輕嘆了口氣,“你一切小心。”

“我知道。”

“雖然你大哥所做的一切都是由你母親引起,可他不該報覆到你身上。你縱使憐憫他,想化解他的仇恨,但不要讓他再傷害到你。”

“不要擔心。”

“我擔心?我才不擔心呢,我只是覺得你比較笨,所以善意地提醒一下。”

十七笑著,說道:“顓頊不要的那條九尾狐的尾巴,我帶走了。等煉制好靈器,我再拿給你。”

小夭點點頭,如果說九尾狐是狐族的王,那麽塗山氏的族長就是狐王的王,這世間不可能再有比塗山璟更清楚如何利用九尾狐妖力的人了。

小六一邊吃零食,一邊和十七聊天。想起什麽就說幾句什麽,想不起時,兩人就默默地坐著。

日影漸漸地西斜了,天漸漸地要黑了。

小六吃不動了,洗幹凈手,十七拿起帕子,小六伸手,十七卻沒有遞給小六,而是用帕子包住小六的手,慢慢地幫小六擦。早已經擦幹,他仍然沒有收回手,隔著帕子,用兩手握住了小六的手。

小六的心有些慌,低著頭。

十七低聲說:“十五年,不要讓別的男人住進你心裏。”

小六擡起頭,笑問:“那十五年後呢?十五年後我能讓別的男人進來嗎?”

十七的臉色有點變,雙手緊緊地握著小六的手。

小六輕輕地搖了搖手,柔聲說:“你安心去吧,十五年,我等你。”既然那絲牽念沒有辦法斬斷,那就給那絲牽念十五年吧,至於十五年後,那絲牽念是消失,還是織成了網,沒有人知道。

用完晚飯後,顓頊就親自護送十七離開了五神山。

顓頊回來時,小六躺在庭院中的沈香榻上看星星。

顓頊坐到榻旁,“在想什麽?”

“看星星。”

“不難過嗎?我以為你很喜歡他的陪伴。”

“我是很喜歡他的陪伴,可是我更知道這世上誰都不能陪誰一輩子。你我都是經歷過太多離別的人,那種撕心裂肺的痛受過太多次了。心不想再承受那種痛,自然而然就變得很懂得自我保護,說好聽了叫理智,說難聽了就叫冷酷。顓頊,你有沒有這種感覺?擁有時,不管再歡喜,都好似一邊歡喜,一邊有另一個自己在空中俯瞰著自己,提醒著自己失去。因為這份清醒理智,縱使歡喜也帶著隱隱的傷感,而真失去時,因為早有準備,縱使難過也會平靜地接受。”

顓頊滑坐到榻下的龍須席上,頭仰靠在榻頭,和小六頭挨著頭一起看著星星。

半晌後,他說:“我一直覺得世上只剩了我一個,現在你回來了,我不再覺得孤單。”

相比小六,顓頊才是真正的孤兒。很小時,父親就戰死,母親自盡在父親的墓前,沒過幾年平靜日子,奶奶病死,一直照顧他的姑姑也戰死。失去了親人庇護的他,為了能活著,不得不離開故土,孤身一人來到高辛。

小六說:“對不起。”她是個很自私心狠的人,明知道顓頊在等她,明知道顓頊需要她,可是她因為心結,卻一逃再逃。

顓頊拍了拍小夭的手,什麽都沒有說。顓頊曾想象小夭應該是阿念那樣,生長在陽光與彩虹中,沒有見過陰暗和風雨,如四月的梔子花一般嬌美純潔。如果小夭是那樣,他會盡力保護她,為她遮去陰暗和風雨,可現在的小夭完全不是他以為的那樣,但他沒有失望,反而覺得這就是他想要的小夭,甚至比所有想象更好。縱然隔著漫長的光陰,他們之間依舊能完全地明白對方的心思,不管是美麗的,還是醜陋的,一個不怕表露,一個完全理解。

“我有件事情想告訴你。”有的話,小六藏在心裏,怎麽都無法說出口,怕一旦出口就是錯、就是痛,可不說,卻又像心頭養了只毒蟲,日日啃噬著她。只有對顓頊,她才能毫無負擔地傾訴。

“你說啊!”顓頊不在意地說。

小六低聲說:“那個九尾狐妖說我不是父王的女兒,說娘是蕩婦,和蚩尤私通,說我是那個嗜血惡魔蚩尤的野種。”九尾狐妖常常辱罵娘親,剛開始她發怒生氣,堅決不相信,和九尾狐妖頂嘴對罵,可三十年,九尾狐妖說了一遍又一遍,她糊塗了。

顓頊猛地坐了起來,瞪著小夭,他這才真正明白她為什麽不肯回來。

小六神情木然,眼中卻滿是淒然恐懼,“九尾狐妖說蚩尤和娘是奸夫淫婦,我就是他們的孽種,說娘狡詐狠毒,欺瞞了父王和天下人,如果父王知道真相,肯定會除掉我這個孽種……”

“閉嘴!”顓頊用力握住了小六的手,“你連九尾狐妖的話都相信?蚩尤可是被姑姑殺死的,而且師父是多聰明的人,難道會不知道你是不是他的女兒?你捫心自問,師父對你如何?”

小六看著顓頊,眼中帶著迫切地求證,“我是父王的女兒?”

顓頊斬釘截鐵地說:“你肯定是師父的女兒!”

父王和哥哥都是絕頂聰明的人,有兩個絕頂聰明人的判斷,小六終於釋然地笑了,“嗯,是我太傻了,我肯定是父王的女兒!”

顓頊嘆了口氣,撫著小夭的頭說:“以後誰若再對你說亂七八糟的鬼話,你告訴我,我來幫你處理。”

小六點頭,“你知道嗎?漪清園裏的亭子翻修過多次了,可我畫的畫還在。”

顓頊說:“師父很好。當時,四個王叔聯手想除掉我,我想起爹爹在世時講過不少大伯和俊帝的事情,姑姑也曾和我提過,雖然她和俊帝不再是夫妻,但日後若有為難時,可寫信向俊帝請教。無奈下,我就給俊帝寫了信,他立即給我回了信,說五神山隨時歡迎我去。我來時很忐忑,可師父待我就像是他的親兒子,從如何修煉到如何處理國事,他全都教我。我做得好時,他會以我為傲;我做錯時,他會毫不留情地責罵。有一次我被刺客傷到,他鼓勵我訓練只屬於自己的私人侍衛,你知道嗎?那些侍衛連他的話也不能聽,有一次他測試他們,故意下了和我相悖的命令,後來但凡聽了他話的人,他讓我全殺了,他說這些侍衛是我相托生命的人,必須只對我忠心。”

小六嘆道:“父王這麽好,你說為什麽我娘會自休於父王?我曾以為是父王做了什麽對不起娘的事情,可是你也看到了阿念的娘,阿念的大名叫高辛憶,小字阿念,又憶又念,可見父王對過往的回憶念念不忘,心中只有娘一人,可是為什麽娘不要父王了呢?很多時候,我真的很恨她!”

顓頊想起了自己的娘,嘆氣,“不知道!我們都沒辦法理解她們!有時候,我也恨我娘,她自盡時,抱著我哭,對我說請我原諒她。她生了我,卻又拋棄我,你說我怎麽去原諒她?”

小六說:“以後我若有了孩子,不管發生任何事情,我都不會離開他!”

顓頊說:“以後我娶女人,先問她,我死了,你活還是死?如果說要和我同生共死的,都不要!”

小六和顓頊看著彼此,相對大笑。

顓頊的下巴搭在榻上,臉依在小六手邊,“等我準備好了,我們一起回軒轅山。我想知道朝雲殿的鳳凰花是否還燦如朝霞,奶奶種的碧玉桑是否還碧綠如玉。”

小六撫著他的鬢角,“上朝雲殿的路是血腥之路。”

顓頊不以為然地笑道:“權謀之路本就是踏著鮮血和屍骨,我不僅想要回朝雲殿,還想要整個軒轅山。”他在人前永遠都溫文爾雅、風度翩翩,是彈琴下棋、釀酒打鐵的溫潤公子,讓所有人如沐春風,可在小夭面前,他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了雄心和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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